在那秋名山下

。。。

看不分明

在大别山的时候,住家奶奶问我,你们每年回老家吗。
我说差不多吧。
她笑了,说,那挺好的,还能回去过年。
我便不忍心告诉她,其实我们清明回。
老家在小乡镇里,坐高铁得绕远路,每次都坐大巴回去。因为位置偏,六小时大巴到县城后还得转车,再有起码一个小时,把自己折腾出一鞋泥,才该到了。
大巴上没什么风景可看,顶多是到了大桥上,妈指指窗外,看,水天一色。
虽然不好看,也的确是一色。水是灰的,天是灰的,沉而抑,交接处看不分明。而江那头,有我的故乡,还要再看几小时歪七扭八的,写着广告位招租的房子。
我厌恶晚上行车,因为大巴内从不开灯,连手机的光都显得突兀。只有晃眼的路灯,疾退着,什么都看不分明。
下了高速,再出了县城,便是黑灯瞎火的一片了。习惯了,就不怕黑了。我也就怕过两次。
第一次,是坐亲戚的面包车回乡过年,我很少坐车,吐了个昏天黑地。雪水裹着泥溅上车窗,土路不平,人随车摇晃不止。停下的时候,我透过窗看到灯泡刺眼的光。
冬里天黑得早,其实并没有多晚,菜还热乎。一根信号天线撑着春晚,白酒和鱼的味道混在一起。
顽心胜过食欲,跑出院子,揉眼,能看到天上的星。而四周空旷,并没有所谓万家灯火,只见自己矮小的影子——背后还有个破灯泡为我亮着。
我那时候熬不到零点,早早睡了。我家常常“闷发”,就是不放烟花爆竹还想发财,说白了,还是觉着烟花不中用,不能吃不能穿的,不如买他个二斤肉。
还挺遗憾的,现在过年不回老家了,想放也没得放。
那时候老家没通自来水,尽喝井水。等通了自来水也已晚了,河里的水早让工厂搅和浑了,井水还能干净么。先是养鱼的血本无归,之后人病的病,走的走,有年,我家一连走掉三个人。爷爷走后,奶奶便让我们接来了上海。
就再不回老家过年了。
她刚来的时候,活脱脱一个刘姥姥。一边念叨着上海这地上真干净,么得垃圾,一边吐着瓜子壳。
弄堂不比江北乡野,弯弯绕绕,她走不惯,叨叨着回去回去,还是在这住了七年,因为晕车的缘故偶尔回去。
后来她终于回去了,也不再怕晕车了。
我第二次怕黑,便是最后一次陪她回乡的那次。
从殡仪馆出来后,吃了饭,一点多才坐上雇来的面包车启程。在老家,这种事情要在天黑之前到,不然不吉利。
那大概算是我见过的奇迹了。八点多天都没黑,反而灰里掺蓝。下车的时候,我的视线一下子糊了,灯泡的光散开,于是周围灰蓝的天也好,人群也好,我都看不分明了。
我只听到姑姑哭喊,好好人变一把灰哟。

我不能停留太久,周日早上回上海了。
走前,有个女孩子问我,城里好看还是上海好看。
我说你去了就晓得了。
城里的万家灯火,也许将来能有一盏给她亮着。
但上海的霓虹太晃眼了,她一定看不分明。
就算有天她看得分明了,也还要在看不分明的人面前装看不分明。
我想起奶奶对我说过,你好好读书,学多国语言,将来带奶奶去英国美国澳大利亚。
我想起表姐的上海话,三分海派七分嗲。
我想起小时候被问及侬是伐是本地宁的时候,我的沉默。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卑是什么情感,我只晓得,秦妈梅,你左泥,听不懂举哇办哪。
有次在老家,听人说起我家,单传生个闺女,断子绝孙,惨哪,他们噶哪块养的起二子。
看得分明与看不分明,其实是同一种悲哀。
我不是漂泊者,我只走了一步,就开始回望,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分明了。

评论

热度(3)